曹晗
　　天刚亮时，我顺着山雾走进下司镇的蓝莓园。露水还悬在叶尖打盹，张大爷已蹲在垄间查看墒情。他指节粗大的手掌托起一串玛瑙似的蓝莓，晨光穿透果皮，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细碎的紫晕。
　　酸汤坊的香气就在这时漫过山坳。王家阿嫂掀开老坛的油纸，酸香像条灵动的鱼窜进鼻腔，惊得檐下打盹的狸花猫弓起脊背。她手持长柄木勺在坛中画圈，红彤彤的番茄与糟辣椒在陶壁上碰撞出沉闷的鼓点。“要等立秋后的第三场雨，毛辣果才肯交出那股子浑厚的酸。”说话间，她舀起新熬的酸汤装进竹编暖壶，说是要给县城开酸汤鱼店的姑娘送去，暖壶上的竹篾还沾着灶火香。
　　晌午的宣威镇集市最是热闹。穿蜡染布裙的苗家阿婆守着竹篮，蓝莓装在青苔染绿的芭蕉叶里，每颗果子都裹着霜似的白纱。有买主伸手欲拈，阿婆便轻喝：“轻些碰，这是沾着龙王口水长的。”转角处铜锅里的酸汤正咕嘟作响，鱼片在红浪中舒展成朵朵白菊，穿围裙的老板娘将木姜子油沿锅边淋下，香气炸开的刹那，满街的蝉鸣都静了三分，只剩食客吸溜面条的声响。
　　我在蓝梦谷遇见画蓝莓的美术生时，暮色正给群山披上靛蓝的纱衣。她支着画架对景写生，笔尖在纸面跳着踢踏舞，深紫、绛红、墨绿层层叠叠，竟比满坡的果实还要鲜亮。“老师傅说，画蓝莓要留三分白，像绣娘留线头。”她忽然笑起来，露出颊边梨涡。我这才发现画布角落藏着个挎竹篮的采果人，衣角染着和夕阳同样的金红，连画布边缘都浸着蓝莓的甜香。
　　夜幕垂落时，我跟着篝火的轨迹走进卡乌苗寨。芦笙调子一起，满窑的蓝莓酒坛都跟着打拍子。阿公们捧着海碗唱古歌，酸汤的醇厚混着米酒的清冽在空气里酿酒，连星星跌进酒碗里都醉得直眨眼。不知谁家阿妹端来冰镇蓝莓，果香在齿间炸开的瞬间，我忽然听懂老张头的话——这方水土养的何止是果子，分明是把二十四节气都揉进了浆果里，把七十二候的精魄都熬进了酸汤中。
　　离城那日，我在高速路口遇见运蓝莓的货车。塑料筐摞成紫色的山，每颗果子都裹着麻江的晨露与月光。车窗摇下，司机递来保温杯：“尝口酸汤解乏？”我接过抿了一口，酸香顺着喉管烫出一条暖路，仿佛看见千百个老张头在果园躬身，千百个王家阿嫂在灶前搅动木勺，他们的倒影在杯中荡漾，渐渐融成麻江地图上蜿蜒的河流，淌着蓝紫色的光阴。
　　（作者系陕西省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