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鸣（安徽）
　　退休后的第二个秋天，我揣着一件叠好的蓝布衫，一路哐当到了都江堰。蜀地的秋阳懒，透过银杏叶隙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块块金斑，我就坐在光斑里，看了七天的水。
　　凑到宝瓶口，江里正涨水。浑浊的浪头“啪”地拍在鱼嘴上，溅了我半袖的水星子。那水也真倔，硬生生被劈成两股，一股急吼吼往成都平原奔，一股拐着弯儿溜进外江，倒像是谁家兄弟拌了嘴，各走各的道。岸边守着个老艄公，烟杆在石头上磕得砰砰响：“李冰埋下的石马，江底镇了两千年，水再野也不敢撒泼。”我摸出老花镜戴上，看那些竹笼——篾条被水泡得发乌，卵石倒被磨得光溜，像极了村口老人们攥在手里的核桃，带着人味儿呢。
　　去往二王庙的石阶上，青苔滑溜溜的，沾着露水，踩上去“吱呀”一声。殿角的铜铃被风推得叮当响，混着远处堰工的号子飘过来，“嘿哟、嘿哟”的，听得人脚跟发紧。供桌上的签文纸卷着毛边，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抖签筒，竹签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庙墙嵌着块清代石碑，雨水把字迹泡得虚浮，可“深淘滩，低作堰”六个字，笔锋里的硬气，比我们村口的刻字还扎眼。
　　离堆公园的紫薇开疯了，粉白花瓣落得堰功道上到处都是。那些刻着治水官名字的石碑，被游人摸得油亮，尤其是李冰那两块，边角都快磨圆了。我蹲下去摸碑座，凉丝丝的潮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忽然想起老家村口的功德碑——当年修桥的石匠、捐钱的人，名字都凿在上面，风吹雨打也褪不了色。原来天下的老百姓都一样，谁让日子安稳，就把谁刻在心上。伏龙观前的江水“哗哗”地流，我忽然懂了李冰为啥不筑坝——就像我们徽州人盖房子，从不跟山洪较劲，顺着山势开条沟渠，水走得顺，人心才能安。
　　临走那日，雨丝斜斜地飘。客栈老板塞给我一把油纸伞，竹骨“咯吱”一声撑开，便往安澜索桥走去。木板在脚下晃悠，桥索上的同心锁“叮叮当当”撞在一块儿，红绸子被雨打湿，沉甸甸地坠着，像谁在桥那头扯着似的。对岸田埂上，几个农人披着蓑衣插秧，新绿的秧苗在水里站成小方队，雨雾里瞧着，活像刚入学的娃娃排着队。都江堰的轮廓渐渐淡了，可那水声却越来越清晰，“哗哗，哗哗”……像是李冰站在江那头说话，一字一句都浸在水里，流了两千年，还带着热气。
　　行李带回徽州时，蓝布衫的褶皱里抖出几粒岷江的沙。妻子用木盆泡了半天，指尖捻着沙粒笑：“咋还带了江底的东西回来？”我凑过去闻闻，布面上还浮着点水腥气——那是都江堰的味道呢。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比石碑经活，比传说实在，顺着水脉淌，淌过两千多年，还能溅起新鲜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