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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导读

回家过年
文章字数:3,457
  吴书满(四川成都)
  一
  过年最为期盼的就是回家,对于我这个在外28年的游子来说,回家就是为了孝敬老母亲。
  无论过年回家或不能回家,年迈的老母亲一直都在默默地为我的平安祈祷。“如果工作忙就不要回来了。”“走到哪里了呢?开车慢点,累了就在路上休息会儿。”“几点钟能到家?煮好饭等你。”
  为了能早日与老母亲团聚,我选择在腊月二十九出发,但还是堵在了路上,也许成都的游子们和我想到了一起:“早点回家过年!”按照导航计算,凌晨4点多钟到家。为了避免半夜到家打扰家人休息,我特意把车停在小县城的街边眯了两小时后才到家。车刚停到楼下,就惊醒了哥嫂,住在后屋的老母亲听到响动也穿衣下楼。我想也许这一夜他们压根就没睡着,一直在等我,否则怎会那么容易就把他们吵醒了呢?老母亲和哥哥连忙一把柴火接着一把柴火地把火炉烧燃,生怕我被冻着。其实能平安地回家,看到老母亲看到亲人们心里已经很温暖了,围着火炉寒暄就更温暖,这就是家吧。
  过年最忙的事就是走亲戚,走亲戚不免要吃饭喝酒。老家招待客人最朴素的方式就是吃饭,无论你走到谁家,不管是不是饭点,也不管你是刚放下碗才出的门,只要你来,女主厨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做饭,先温上一壶自家酿的拐枣酒,拌上几个原生态的魔芋、豆芽、卤肉等凉菜,把客人安顿下来,接着烧鸡炖肉慢慢上桌。小时候,家里有好吃的都是等客人来了才端上桌。现如今农村的生活水平虽说提高了,但这种以酒肉款待客人的最朴素的习俗却一直没有改变。
  二
  我家兄妹五人,还有三位堂哥,四世同堂,聚齐了最少也得摆上四桌,但大家还是乐意挤了又挤。这种热闹的场面,也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有,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遗忘多年的“人丁兴旺”这个词语了。
  我7岁那年,妹妹出生了。时光如梭,40年过去了,妹妹已出嫁多年,并育有一儿一女,她的家就在我们村里,也是我们五兄妹中唯一留在母亲身边的,老母亲生活起居也有个照应,邻居们都夸母亲养这个女儿是福气,所以正月初一出行第一站就来到了妹妹家。
  妹妹做得一手好菜,妹夫不停地对我夸“巧儿的手艺在我们这儿几面坡都是很有名气的,无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请她亲自下厨。”妹夫口中的“巧儿”就是我的妹妹,其实他不夸我也能品尝得出来,不仅保留了家乡土菜的传统风味和工艺,还引进了城里的麻辣鲜香,味道确实巴适。山里人吃饭不用关门,大门敞开,门正对公路,让来来往往的人能感受到家里的热闹和喜庆,谁又愿意自己家过年冷清呢?若有人路过门口,主人家认识或不认识都会主动出门奉烟问好,拱手拜年,并邀请进屋喝上几杯。
  年酒是春节聚餐的灵魂,除了开车的或是小朋友,其余的人几乎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可以少喝但不能不喝。猜拳喝酒是我们老家酒桌上的文化特色,“高升高升、六连高升”“双喜临门”“四季发财”“久久长寿”“十全十美”……一浪高过一浪的猜拳声寄托着新春的美好祝愿,愿来年六六大顺,四季平安。
  如今,再回到家乡,与父亲一起下过地上过事的表爷表叔们已相继离开了人世,与我一同长大的后生们,在岁月的磨砺中完全变了模样,或掉光了头发,或写满了皱纹,遇上90后的年轻人,对目而视,互不相识,也不知是谁家的后人。我们都老了,也唯有在这个时候,以回家过年的方式在村子里偶遇。
  家是游子深处的港湾,无论你走多久、走多远,家一直是你心灵的方向。
  三
  我无意中在妹妹的相册中翻到了一张合影照片。父亲和母亲坐在前排,后排站着二姐和妹妹,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无不流露出幸福甜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辛酸,一代人有一代人对幸福的感知和感悟。当时日子那么贫寒,父母亲没有一双像样的鞋穿,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衣服为了拍照才翻出来披在肩上应个景,但他们依然笑得那么幸福、灿烂,在他们的心里,这辈子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了5个懂事的儿女。距这张照片拍下已30多年了,如今我自己也到了照片中父母亲的年龄,在大都市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还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可我怎么就找不到父母当年幸福的感觉呢?
  1992年夏天,我16岁,上高一,暑假前我在物理老师手上花150元钱淘来一部华夏135胶片照相机和两盒柯达胶卷,我承诺开学时给他付款,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整个暑假我没有闲着,携着相机顶着炎炎烈日跑遍了乡里的所有村寨院落,见人就吆喝“老人家,照张相吧!3块5拍一张,先付1块,剩下的钱取照片时给。”“表姐,你家娃娃长得好排场,给他照张相吧,照不好不要钱。”3块多钱,对那些以鸡蛋换盐吃的老乡们来说,真的很奢侈。
  山里面,也会偶有照相师傅背着红梅120相机上门拍照,一两年能遇到一次,但大多数摄影师收了钱就再也没有回来。估计是老乡们怕我也跑路,开局并不顺利,于是我找到了平日一个表叔接一个表叔喊的那些熟人下手,因为他们知道我跑不了。两个胶卷很快拍完了,我决定尽快把照片洗出来,可是洗照片还得去100公里外的安康城区,我除了去镇上的学校,还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去镇上的火车站,再坐两小时的绿皮火车就到安康市了,我求老板加班连夜帮我把照片冲洗出来,因为天一亮我还得赶火车返回,火车一天仅有一趟,错过了就得在城里吃住一天,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伙子的技术好呢,你们看把我女娃照得好排场!”“就是就是,你看把我老太照得好富态呀!”照片很快送到了老乡们的手里,他们纷纷赞我技术好,消息风一样地传开了。其实我小小年龄,哪懂什么摄影技术,我都是按照胶片盒子曝光参数进行设置的,先从目镜里把人框住,手动把焦对准就完事,其他一窍不通。直到开学,我拍完12个胶卷,赚得了400多块钱,按期给老师支付了相机款,还交付了240元的高二学杂费。从此我与相机结缘,30多年来,我一直从事摄影这个行当。
  高考落榜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父亲来到我的床前对我说:“满,要不去街上给你找一个门面,你开个相馆吧!”父亲平日里很少与我沟通交流,更不说是谈理想和未来,讲得最多的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育苗、什么季节下什么种等等。今天他突然跟我谈到了具体工作,而且声音细微,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且深虑了很久才对我讲这些的。我明白,当时家里的处境,父亲不能再供我去复读了。但我拒绝了父亲,我选择了当兵。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这一辈子最不能等的就是尽孝。2008年10月,父亲去屋后的山坡上砍柴突发疾病晕倒在树林里,饭点时,母亲站在院坝喊父亲许久也不见回音,只好去山坡上找……就在这一夜,千里之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不宁,脑瓜子嗡嗡作响,在60平方米的房间里直打转。
  “满,爸的老病又犯了,有点严重,你看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第二天我一起床就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脑袋瞬间蒙了,我拖着老婆和孩子立马去了火车站。后来才知道,哥哥给我打电话之前,父亲已经走了,他怕我太着急,隐瞒着说病重。等我回到家,已经是父亲离世第三天了,我走到家门前很远的地方就隐隐地看见院坝边站满了戴孝布的人,我瞬间崩溃,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堂屋,“扑腾”一声跪在父亲的面前,紧紧地拽住父亲的手,轻拂着他的脸,嚎啕大哭“爸……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我是满……!”父亲冰凉的身体躺在堂屋的门板上,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走得太突然,他辛苦了一辈子,拉扯了五个儿女却没有享过一天福,当我们五兄妹刚刚独立能挣钱家用时他竟然悄悄地离开了我们……每每想到这些,心中哽咽,泪满眼眶,不敢再往下想。从那一天起,我感觉自己长大了。
  世事无常,生死难料,虽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去面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每年回家都要去父亲坟头祭拜。年三十,团年饭之前,哥哥带着我去给父亲“送亮”。坟园四周灌木丛生,落叶积起一尺多厚,我用树枝丫把树叶扒到一边,清扫出一片空地,静静地守候在父亲的坟头很久很久……我想起,父亲为了给我凑齐二十元的生活费,扛起一大袋粮食去乡粮站卖了换钱;想起我去镇上读初中的第一天,父亲用扁担帮我挑着干粮和木箱,冒雨走了20公里的泥巴路去学校报名。
  四
  我静静地守在父亲的坟前,这是我与父亲交流的唯一方式。
  “爸,等我从成都退休了就回老家住……”短短的春节假期,远不够亲人团聚畅谈,离开后才发现还有很多想聊的话没有聊,有很多想去看望的长辈和发小没有时间去看。过了初六,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许多需要回城上班的年轻人已陆续返程,我也得走。
  老母亲又是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开车慢点,目送着我离开,后视镜里母亲久久不肯回屋,忍不住扯起衣袖轻揉眼睛,母亲落泪了。母亲为拉扯五个儿女落下了病,一遇风吹,眼泪就哗哗地流,今天没有风,若有风,那一定是母亲对儿女的挂念。
  风沙归去是我的故乡,离走的车轮渐行渐远,汽车驶过故乡的一道湾,又一道湾,车窗外陡峭的山峦与故乡的模样变得越来越模糊……
发布日期:2024-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