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版:07版

本版导读

在麦子的生命中传承
文章字数:2,128
  张永春(陕西咸阳)  
  我站在麦田边,掐几根麦穗,像小时候父亲教我那样在手心里揉搓,吹去糠皮,将麦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那种带着阳光味道的麦香,一下子就将父亲带回到我跟前。
  天蓝得纯粹,让人觉得不真实,如同颠倒过来的一片汪洋,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几朵浮云犹如大海上白色的浪花,它们从海面上泛起后就被暂时定格在那里。穹苍下是一直延伸到天尽头的青绿麦田,与那片汪洋连成一体,就像我小时候在美术课上涂抹的一幅蜡笔画,色彩明快。
  父亲在麦田里劳作,身后田垄上,整齐摆列着一堆堆连根拔起的野草,像是父亲在麦田里写下一连串省略号。父亲脱掉浸着汗水的黑色夹袄,顺手放在其中,远远看去有点突兀,以为是他不慎点错的一个逗点。此时的父亲尽量压低身子,右腿半跪着,左手撑地,右手使劲去够前面的一丛麦瓶草。农人们都知道,小麦收成好坏,除了需要辛勤耕耘,还得仰仗天地恩赐。
  父亲要抓住雨水到惊蛰这段时间,赶在麦苗返青前清理掉地里的杂草。若过了春分,小麦开始拔节,除草容易弄断麦子,父亲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出现的。麦子拔节时,一天窜高一截,在父亲满怀期待的眼里,它们就像青春期疯狂长身体的儿女。父亲每天都要去地里,生怕错过了陪伴子女成长的重要时刻似的。
  谷雨后不久,麦子齐穗,随后几天进入扬花期。按理说这几天麦子不需要怎么管理,可父亲反而比平时去麦田里次数更多,上下午各一次。那几天父亲从地里回来给我们讲,小麦开花和其他植物不一样,先从麦穗中间开始,然后是上半截,最后才是下半部分。第一天回来,父亲说今天小麦开始扬花了,第二天他说花是淡黄色的,第三天父亲最高兴,说花基本上开过了。年少时父亲也曾教我观察小麦开花的样子,但我对父亲的话不以为然,一片麦田那么大,小麦花那么小,哪棵麦子开没开花哪能看得清楚。长大后我才知道,小麦扬花期总共只有两三天,每朵花开放时间也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但这半小时,却决定了一茬小麦的收成。如果不巧遇上阴雨天,当年小麦多半会减产。难怪父亲每年那几天就特别上心。
  扬花期过后三五天进入小麦灌浆期,然后等一个月左右小麦就成熟了。父亲说,在他小的时候,丰收在望首先代表着青黄不接,其次才意味着有个好收成。那时一到春夏之交,家家户户几乎都没剩下多少余粮,只能靠野菜和少量粮食维持到新一茬麦子收割。有一年这个时候,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晚饭时,母亲用家里仅剩的一点小麦粉给来客做了一碗汤面。当她端着那碗面刚走到客人跟前,一只甲壳虫不偏不倚飞进碗里,母亲一着急,假装饭碗烫手,趁着双手轮换着靠近嘴去吹气的功夫,迅速将那只虫子塞进自己嘴里。父亲说幸亏当时点的是煤油灯,灯光灰暗,没人看清母亲的真实举动。
  芒种刚过,父亲就从晾房里拿出几把镰刀,一盆清水一块磨刀石也早早准备在那里。父亲蹲在地上,嚓嚓地磨上一阵,铁锈遇水后的腥味就弥漫开来。父亲不时用拇指轻轻试探着刀口,直到他想要的锋利程度。
  杜鹃鸟刚发出第一声鸣叫,父亲的镰刀就划断麦秆,发出哔哔啵啵的清脆声,像是对远处那声声“算黄算割”啼血般哀鸣的安抚。父亲远远地将我甩在身后,他直起身,熟练地将两把麦穗交叉拧绑在一起,打结后就是一根麦腰子,然后弯腰用镰刀将割倒的麦子向脚跟前一拢,右脚顺势一抬,脚下那堆麦子就整齐稳当地放在麦腰子上,右腿半跪在麦子上,双手抓起麦腰子两头用力一拧一别,一堆麦子就捆好了。这套动作我也会,只是不像父亲做起来那样行云流水。
  一捆捆麦子站在田里,如一群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站在天地间,在年少的我眼里,父亲就是带领那群士兵的大将军。我喜欢看父亲做农活时专注的样子,他动作麻利,绝不拖泥带水。闪烁着夕阳余晖的汗珠从他额头慢慢滚下,划过他黝黑硬朗的侧脸,在黑黑的胡茬上稍作停留,最后将夕阳摔碎在泥土里。父亲的影子,也随着那颗汗珠一起,落到了大地深处。
  父亲是在2000年6月份因病去世的,那时才收完麦子不久,我也刚大学毕业。父亲在这个时候离开,冥冥之中像是一种巧合。父亲走完了一生,如同他收割的那些麦子一样完成了一个轮转。
  自从父亲离开后,麦子又经过了二十三个生命的轮转。在这二十多年里,我从刚走上社会的青年,到后来成家立业,为人夫,为人父,以至如今的将近知命之年,我像当年的父亲一样也正在经历自己人生的循环。
  去年农忙过后回家,见家里放着十几袋麦秸,一看就是经过了碌碡反复碾轧,每一根都扁扁的,泛着金灿灿的光。碾轧过的麦秸非常柔软,也叫麦草,小时候经常见父亲用铡刀把麦草铡成一寸来长,拌上麸皮用来饲养牲口。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生病后一直忍痛坚持到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大学毕业才离开。他没享过几天福,如果说一个人一生要吃三分苦,父亲真的是吃了十分。父亲下葬后,接连七个夜晚,我和大哥将那些落满我们思念泪水的麦草分批拿到父亲那座新隆起的坟头上烧掉,那代表我们送别父亲一程又一程。麦草燃烧过的火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像满天星星一眨一眨,可我再也找不到代表父亲的那一颗。
  父母在田地里辛勤劳作了大半生,对麦子的感情有多深,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与麦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在这一世的最后一刻,能躺在一片麦秸里,对他来说,也许就是最大的幸福吧。
  麦子在一年一年的生长过程中,目睹着一代代农人们辛苦劳作的情形,亦见证着农村日新月异的变化。人类也活在这种循环往复中。
发布日期:2024-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