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勇（四川成都）
　　我与王敦贤老师相识相交近三十年。于我，他既是恩师，亦是兄长。他为人处事特立独行，却对我的所思所想了然于心。他曾为我的一本文集作序，题为《苗勇其人其文》，文友们都说，这篇序言简直把我写“活”了。
　　在文艺界，大家都习惯称他一声“敦哥”。巴中市文联原主席阳云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敦哥回乡》，反响很大；成都知名作家张忠信所写《也想叫您一声敦哥》，亦是情真意切。读完这两篇文章，我心中满是愧疚：虽与敦贤老师情感甚笃，我却从未叫过他一声“敦哥”。
　　一
　　二十多年前与他初识的画面，至今深印心头。秋雨如织，他身穿灰色风衣，足蹬休闲鞋，中等个子，身材匀称，五官端正，声音洪亮，堪称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王主席，招待所已经安排好了……”当时我负责接待他。
　　“打扰了！”他温厚的手掌握过来，带着力道与温度，“叫我敦哥就成。”接着说道：“这次回来，想多住几天，到巴中各地走走……”
　　“热烈欢迎！”我说，“如果时间长，住招待所不方便，也可以住我家。”彼时我身兼数职，常深夜归家。因孩子小，无人照料，妻子便带着孩子住回了娘家，房子正好空着。
　　敦贤老师没有推辞，当晚便住到我家。从此，我家就成了他到巴中的驿站兼创作室。
　　直到2008年，敦贤老师还时常在大巴山的各县区游走，通常出门五六天才回来。出门时一个挎包，回来时裤脚溅满泥点，挎包被调查笔记、照片等资料撑得鼓鼓囊囊，不像省作协副主席，倒像刚出诊归来的赤脚医生。
　　采风期间，我曾趁周末陪他去过几趟乡村。一次在通江乡下，见路边柿子树上挂满熟透的果子无人采摘，敦贤老师考我：“知道为什么没摘吗？”不等我回答，便说出原委，他专门请教了当地老农，对方说：“那是给雀子留的冬粮……”这是人与自然共存的智慧，让我感慨不已。
　　二
　　张忠信老师在《也想叫一声敦哥》中感叹：“他眼里没有名流草芥之分，只有不灭的文学星火。”此话深烙我心。敦贤老师为我点燃的文学火把，足以照亮我半生的迷途。
　　二十年前的光雾山笔会，我作为一名业余文学爱好者，缩在角落，看蒋子龙谈笑风生，看舒婷裙裾翩然，听陈世旭妙语连珠……像一只手足无措、误入星河的幼兽。敦贤老师大步穿过人群，厚实的手掌拍在我后背：“发什么呆！走，带你认认‘真神’！”他不由分说将我拽到吴泰昌面前：“泰昌兄，这是我巴中的兄弟，笔头硬着呢，专写人间正气！”我窘得满脸通红，他却朗声大笑。那晚，他硬是将我一一介绍给蒋子龙、舒婷、陈世旭、邓贤等大家，还不断将我的作品往名家手里塞：“看看，接地气！有肝胆……”令我尴尬不已，又倍感温暖。
　　我担任巴中市作协兼职副主席期间，牵头创办《巴州文化》。为提高刊物影响力，需请名家题写刊名，敦贤老师义无反顾地出面请著名作家马识途题字。墨迹未干，他便传真到我单位。
　　当我的《丰碑》《曾溪口》创作困于浅滩时，他如手持火把的艄公，在文学的暗礁间为我劈波斩浪。孙敬轩老师告诉我，省作协召开《丰碑》研讨会前，敦贤老师忙了整整三天，一个一个地去张罗参会者。他为我的《丰碑》邀来吴泰昌老师的评论《丰碑：构建红色文化新传统》；说动吴野老师撰写了《伟大精神的不断延续——读长篇纪实文学<丰碑>》。
　　他请阿来老师为我的《曾溪口》作序，这篇《乡村叙事的可能性表达——兼及长篇小说<曾溪口>》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他多次向赵本夫老师推荐《曾溪口》，希望能在《钟山》刊发。本夫老师觉得作品已公开出版，再发意义不大，于是写了一篇《传承与深化的地域文化构建——读长篇小说<曾溪口>》的评论，才算交了“差”。他几次组织《曾溪口》作品讨论会，邀请《文学报》副总编陆梅、《人民日报》名编李辉等大家捧场。他还先后邀约伍立扬、廖全京等知名作家撰写评论，立扬老师的《叙事与洞察：满纸氤氲的艺术能量——读长篇小说<曾溪口>》被二十多家媒体转载。他更亲自撰文《山岭文本的地域性表达——浅议长篇小说<曾溪口>》，发表在《光明日报》。
　　此外，他还在文学圈内处处为我鼓与呼，三番五次鼓励我参评大奖。《曾溪口》荣获四川文学奖，《巴山背二歌》荣获“五个一工程”奖，《晏阳初》荣获全国传记文学最高奖。我的作品还曾多次冲击茅盾文学奖与鲁迅文学奖……
　　汶川地震后，适逢中国工会十五大召开，我撰写了一部工会抗震救灾的报告文学。我熬更守夜苦战两个半月，用骤增的白发换来了《直面地震，工会旗帜高高飘扬》，引起强烈反响。中华全国总工会在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将其作为中国工会十五大唯一出版物发给每位代表，并纳入职工书屋书目，后来还获得了四川文学特别贡献奖。
　　此后，四川省卫生厅邀我撰写一部反映白衣天使抗震救灾的报告文学《见证天使》。我第一个想到敦贤老师，唯恐打扰他，没想到告知他时，他毫不犹豫地说：“义不容辞！”
　　一接手《见证天使》的创作，年近六旬的敦贤老师便背着简易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重灾区的废墟上。
　　《见证天使》完稿那晚，我们在一家路边摊喝豆汤。他望着成都的霓虹，轻声说：“咱们写的每个字，都得对得起那些光。”豆汤的热气模糊了我的镜片，我却看清了他眼中跳动的火苗。
　　三
　　敦贤老师还有个突出特点，是“烂贤惠”（意为有求必应）。除了路见不平，但凡遇到弱势群体——老弱病残、贫困家庭、失学儿童、无钱治病的患者——他必定出手相助，且极为慷慨。他生病住院时，病房总如集市般热闹：举着吊瓶帮乡下老汉填报销单，沙哑着嗓子为失学少女联系助学基金，甚至戴着老花镜替护工修改情书。“最怕人对我太好……”他常念叨，可每当看到求助者眼中的光，那点推拒便溃不成军。有一次我去探望，他因放疗、化疗损伤了咽喉，沙哑了嗓音，但丝毫未损他的古道热肠。他早已将自己燃成一支火炬。只要世上还有一寸冻土，只要寒夜中尚存一丝颤抖的呼吸，他就不会停止燃烧——哪怕烧尽自己最后的生命。
　　往事历历在目，那盏孤灯下的背影，那座倔强而疲惫的孤峰，愈发清晰。敦贤老师，此生为师为兄，情谊山高水长。尽管我从未当面叫您一声“敦哥”，但这两个字，早已在我心中呼喊了千万遍。
　　（作者系四川省总工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