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先（四川成都）
　　作者简介：
　　王林先 1973 年出生于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作家，诗人。曾先后在国内文学报刊发表散文、诗歌作品多篇（首），其中部分作品被多家报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等文学奖项。出版有《沿着时光的刀锋行走》《掠影与宿醉》《世界可以这样美好》等诗歌、散文集10部。

　　1
　　天空只有花朵，无论哪种颜色
　　都只属于天空，你仅仅可以看见
　　河水漫过白鹭，三五只或者一群
　　青白，模糊荡漾，恍惚间有忏语
　　结新柳，多少影子在树下化骨？
　　他们历千万劫，一遍遍
　　多少喜乐悲欢，多少贪嗔痴慢
　　去吧，走过所有道路
　　流水结浪，垂柳常新
　　吐出一尊熔炉，胸中烈火复燃
　　青白，天空只能看见
　　
　　2
　　那日在青城山，夤夜急雨
　　灯火低嚎欲碎，我端起一杯酒
　　一道山脉向天空游去，拍打
　　阵阵涟漪。闪电扎进脊骨
　　酒杯只是在旧木桌上斜了几分
　　蜘蛛网和尘埃垂下半截枯寂
　　在酒里蠕动。恰是另一些嘴唇
　　要说些什么？我转身凝视
　　黑暗殿堂，却不见半分蝉影
　　天空大放光明：星辰在裂缝中
　　缓慢翻滚，醉来
　　生死不论，草木吹拂一夜欢心

　　3
　　曙色在水里默默唱歌
　　鱼把不合胃口的影子吐出来
　　枯树没有发芽，寒冷更深处
　　树根冻成了墓碑
　　嵌在泥土里，还来不及呼吸
　　郁金香一朵比一朵红艳
　　它们来自温室，此刻为雪风
　　召唤闪电。血液突然颤抖
　　野火在虚空焚烧出万千瞳孔
　　踩着枯草走过河岸。短尾鸟
　　在明暗中穿梭，偶尔停下来
　　目送流水：瞬间万物沉寂
　　梅边柳边没有蒹葭和江离

　　4
　　那时春渐深，听得见蝉鸣
　　蔚蓝垂落，阳光里嫩芽低飞
　　游春者繁密穿梭，众声轰响
　　又近于寂静。河水渐丰满
　　黑水绵泛青，水鸟哗然掠来
　　一条鱼扯到沙滩，不再挣扎
　　到底想寻找什么？非鱼非我
　　不可想。一群孩子摇动花枝
　　花朵，春天最坚韧的事物
　　灿烂无畏，再次将时间点燃

　　5
　　如此盛大，接近一场勇猛的悲伤
　　此刻生死全无，唯有绽放
　　眼睛的、喉咙的、肝肺和心窍的
　　一次绽放，红和蓝焚烧黑暗
　　苍白和惨黄，焚烧尘埃和蛛网
　　焚烧木、石和钢铁堆积的台阶
　　焚烧骨髓之中被敬为高贵的腐朽
　　焚烧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懦弱
　　和雷电一起焚烧和暴雨一起焚烧
　　和地震一起焚烧和火山一起焚烧
　　和日月星辰所有光芒一起焚烧
　　花朵盛放！
　　唯有它们担得起一场勇猛的悲伤

　　6
　　最初有许多人，到后来一无所有
　　梦境深处，梅树们垂头而睡
　　孩子从远方归来，行囊之中
　　还有一瓶清水。谁都可以送他
　　水和食物，谁都可以有一怀慈悲
　　“告诉我你的绝望，我也告诉我的”
　　一些微笑，一些低语，如心跳
　　摇动曙色。我习惯献出一切
　　世界仍然美丽
　　有多少秘密需要宽恕？
　　孩子抱起花瓶
　　我坐在对面，披着半身蔚蓝阴影
　　清水上两朵百合开到了春天
　　此刻死在我怀里，相貌一尘不染
　　（注：引文出自玛丽·奥利弗《Wild.Geese》）

　　7
　　黑暗中我们争吵，以为争吵让人
　　保有尊严，后来才知道什么是无意义
　　一些事物，即使在梦中也让人战栗
　　词语堆叠在词语上，就变成无数双手
　　从苍白娇嫩到尖锐滴血只需一念
　　无惧于噩梦、警惕于美梦，我曾如此
　　告诫自己。那是很久以前，爱和希望
　　足以拥抱悲伤。当我感受到寒冷
　　已经来不及将一口隐藏的黑血咯出来
　　给现实开一朵玫瑰。我以为并不真实
　　时空从战栗中压榨生命，电子天平
　　正好成为印记
　　在梦里追问什么：她抱住我的头
　　用她生命的全部承受我的泪水

　　8
　　你逼着自己
　　不可跪下去。黑暗之幕和月亮
　　分享一张脸，在雪山或旷野之上
　　向春天打开预言。
　　岩石抱紧冻土
　　在心脏深处熔化，疼痛与平静
　　无论多孤独
　　无论有多少爱恨，都不可说出来
　　万物以寂静歌唱，脚下微微颤抖
　　所有遥远都近在咫尺，灰烬呼吸
　　一道浅风，野火在轻笑中燃烧
　　你把右手按在左胸，紧闭双唇
　　海棠和玫瑰从挺直的腿骨开出来

　　9
　　还不到十点，街道空空：我们不拥有
　　那些房屋、店铺、车辆和行人
　　我们拥有一些光，来自天空或者灯火
　　在我们经过时存在。道路穿过黑暗
　　从一道道裂缝中摇晃着找到我们
　　曾经有多少湖泊，水在夜里喜极而泣
　　地面微微颤抖，似乎有人在泥土深处
　　一梦醒来，一手掐指计算着时间
　　一手敲打石磬
　　我们在大地上走，裸露在微光中
　　黑雪和灰烬漂浮，尘埃包围城市
　　我们不知道这些卑微之物意味着永恒
　　醉眼望灯火，草木戴着黄金面具
　　街道空空，我们已经被一些光芒拥有

　　10
　　我躺在泥地上：嫩芽举起我
　　毫无征兆，向风雨、光和黑暗
　　有一种语言诞生。我呼吸它们
　　骨头不由自主镌刻着它们
　　每一刹那，图腾都更新一次
　　从血液到脊髓，表达某个秘密
　　关于善恶、爱恨、空或不空
　　它们吞噬我、献出我、告别我
　　一枝嫩芽说话，一万枝嫩芽
　　轰鸣，从一具身体向虚空万象
　　发出轰鸣，呼唤诞生和死亡
　　此刻雨水和泥里潮湿包围我
　　如同襁褓，呼应下弦月和星星

　　11
　　太阳在水里，金子散开，鱼游得懒
　　我把眼睛和手给你，来吧，让花落下来
　　虫蚁在花朵里复苏，它们欢呼着挖啊挖
　　把甜挖出来把苦挖出来把柔软挖出来
　　把坚硬挖出来，让花香在后面纷飞
　　甜和软给你铺路，你穿着流水舞鞋来
　　每一步都有一个叹词，为花瓣写下名字
　　苦和硬铸一把剑，淬以命运和红颜
　　来吧，扔掉时间之鞘
　　一些浅雾轻笑着升起
　　黑铁花蕊锋利
　　太阳烧焦疤痕，花香渐老，缓缓坠地
　　你终将在裂隙之中卜居，以鱼为食

　　12
　　水渐渐变黑：这是另一种澄澈
　　远离光芒
　　我们站在浅水中。水草锋利冰冷
　　天空下垂，云朵压低头发，几颗星星
　　贴近几株灌木，望着我们轻声说话
　　一条鱼跃出水面，从黑色浪花之中
　　飞向我们，鱼吻触碰脸颊，银白鱼鳞
　　散入水桶。我们提起水桶走出河流
　　小路上灌木丛生，石头暗藏锋刃
　　我们赤着脚慢慢走，风吹疼了眼睛
　　小路似乎通向家园，但我们从未走过
　　鱼睡在水桶里，偶尔传出淡淡鼾声
　　打开家门，池水清浅，红莲娇嫩
　　我们抱鱼入水，折荷为裙

　　13
　　雨水淋漓，叶子垂向脸颊
　　还有谁在奔跑？幽深更深
　　颤抖，下沉。有人提着灯
　　在草木之中垂钓。一只鸟
　　抓紧铁栏杆，与我们相邻
　　我曾在小溪边饮水，熟悉
　　腐叶和泥土味道。一头鹿
　　走过来，一道光穿过阴影
　　水面破碎，恍若大梦初醒
　　楼台倾颓，铁和石头废弃
　　在一个叹词中。无处可逃
　　无处不可逃。夜再次降临
　　我们穿过长廊，以手捧心
　　这模糊世界只剩一道拱门

　　14
　　黑天鹅在雨滴中，游荡
　　锦鲤越过它们，拉开火光
　　你们找到我，为一个梦
　　举起弯刀：给我半个月亮
　　给我雪和灰烬，亲吻陌生
　　花瓣切入尘土。碎裂之声
　　仍在继续，从胸腔到天堂
　　苹果和橙子沿路悬如编钟
　　我知道
　　它们也会衰老。当所有爱
　　在孤独中腐朽
　　幽蓝闪烁，红与黑漂浮
　　万物低吼着，在我们之中

　　15
　　在梦里我向另一双眼睛垂下眼帘
　　大声咳嗽。呼吸急促和牵心扯肺
　　意味着另一种真实。汗水浸泡
　　寂静、停滞和黑暗，与季节无关
　　我记起某个童年深夜，星月之光
　　越过几座低山、一片荒野降临
　　坐在石头上，古墓、庄稼和我们
　　轻盈澄明。我在你们怀里睡着了
　　在梦里没有谁穿过
　　肺泡蜂巢找一杯蜜，我已经老啦

　　16
　　小溪还活得透亮，石头冰凉
　　夹岸草木浓密，鸟拖着浅雾飞
　　在水边徘徊，我已忽略时间
　　这不是走向何处：偶尔有孩子
　　赤脚穿过竹林，牛犊低头饮水
　　我正好陪伴他们。沙棘堆垒着
　　果实，红，艳红，深红，紫
　　阴影和黑暗清幽而甜密
　　我在石头上熟睡：星光吹拂
　　银鳞鱼醒来，仰起头咬我脚趾

　　17
　　我就是那只蚂蚁，你说，尘埃
　　正在落下来，我困在腹地
　　雨水摇晃着这个世界：一条河
　　沿着叶脉坠入陶罐，洞穴破碎
　　灰烬黑得耀眼，你睡在空中
　　蜡烛点燃了水：这一池红莲
　　撑开灰色合金
　　当天空垂下眼帘，你扑向烛火
　　影子吹拂涟漪，传递层层裂缝
　　陶罐里是谁用木桨敲打壁？
　　是谁独坐沉船上，闭目吞吐
　　泥和残骸？是谁留下喑哑歌声？
　　你在我掌纹里筑城，指尖血
　　浮出尘埃，一寸一寸接近星辰

　　18
　　麦芒自有甜涩，菜荚是苦的
　　芍药酸且微甜，桅子一缕蜜香
　　橙子花带着酒味，在黎明
　　陈列露水、微风和暮春温凉
　　曙光乍现时，万物自有馨飨
　　布谷和杜鹃啼声空脆，真身
　　隐入蔚蓝翅膀之中，无人可见
　　灰山雀和小鸡仔穿过浅草深叶
　　奔跑在泥土上就是一团阳光
　　屋角瓦下，墓碑阴凉处，
　　草间簌簌响
　　当他们还是孩子，也会像我
　　折两根树枝，往南山赶一群羊

　　19
　　当我醒来，我记得已经凝视你
　　很久了，冰冷，水珠坠落
　　野樱桃，长久而稚嫩
　　似乎就是梦中，水晶置于血滴
　　光线自然散开，抚摸几张脸
　　一些蔬菜和水果裸露在市集上
　　它们已经死去但它们还活着
　　我低着头走在人群中，泥浆
　　飞向我，墙角银白辣椒花绽开
　　野樱桃，这只是开始，冰冷
　　生命气息溢出来，爱还有很久
　　才会灼烧，鸟鸣是一种等待
　　我曾经想交换生命和灵魂
　　但并不悲伤，唇边，水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