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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导读

夯声里的岁月
文章字数:1,862
  罗宗(湖南)
  夯声,沉甸甸地从远处传来,仿佛是大地在悠悠叹息。这声音,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里时常回荡,而如今,早已消逝在岁月的褶皱之中,只留下一抹难以磨灭的回忆。
  那时的夯,大多是木头制成的。在老家一带,人们偏爱用老油茶树干制作夯,那圆墩墩的模样,恰似一个大磨盘;而在北方,则多见四四方方的样式,底部都钉着铁皮。棕绳或麻绳从孔中穿过,被汗水浸得发亮,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辛劳与汗水。打夯时,八个或四个壮汉各执一绳,一人扯着嗓子喊号子,众人齐声应和。夯便“咚——咚——”地起起落落,一寸寸地将松土砸得瓷实,如同在为大地编织一件坚固的铠甲。
  记得村里修江堤那年,全村的劳力都投入其中。晨光熹微中,男人们扛着夯从吊脚楼里鱼贯而出。李铁匠总是第一个到达,他蹲在堤上,悠闲地“吧嗒”着自卷的“喇叭筒”。烟雾在晨光中打着旋儿,他古铜色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仿佛对这即将开始的劳作充满了期待。等人到齐了,他便扯着嗓子喊道:“开工咯!莫让日头爷等急了!”
  夯手们迅速围着夯站定,随着李铁匠的号子同时发力。三百来斤的夯被高高拽离地面,又重重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修堤保田哟——”“嘿哟!”号子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惊起了江边的白鹭,它们扑棱着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圈后,又落回了原地。太阳爬上雪峰山尖时,夯手们的背上早已湿透了,汗水顺着脊梁沟流淌,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年轻的春伢子,瘦高的个子像根新发的竹子,显得有些单薄。棕绳在他肩上勒出了血印子,王木匠看见了,连忙从裤兜里掏出块茶油,轻轻地给他抹上,关切地说:“细伢子莫急,慢慢来。”
  女人们提着竹篮来送早饭了。篮子里装着热乎乎的蒿子粑粑,用粽叶精心包着,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男人们蹲在堤上吃饭,就着腌辣椒,吃得满头大汗,那满足的神情仿佛在品尝着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春伢子的娘特意在粑粑里多包了腊肉丁,她看着儿子红肿的肩膀,偷偷抹了把眼泪,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心疼藏在心底。
  北方的王老汉是喊号子的好手,村里盖仓库时,他嗓子一亮,半个村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同志们加把劲哟——”“嘿哟!”夯声和着号子,在田野上激情回荡。孩子们围着看热闹,兴奋得又蹦又跳;女人们提着瓦罐来送水,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夯起夯落,尘土飞扬,人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
  正午的太阳晒得资江水泛着白光,夯声变得沉闷起来,号子的尾音也拖不动了,仿佛人们也被这炽热的阳光烤得没了力气。队长老周用赤脚踩了踩夯过的堤面,满意地点点头:“歇晌!”男人们立刻像散了架似的,瘫倒在老樟树下。树上的知了叫得震天响,和着江水的哗哗声,吵得人昏昏欲睡。春伢子靠着樟树打盹,忽然觉得背上一阵清凉——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刘婶在用紫苏叶汁给他擦背。不远处,扎着大辫子的菊妹子正往这边看,辫梢上的红头绳在阳光下格外鲜艳,宛如一朵盛开的红花。
  下午的夯声更加铿锵有力了。春伢子背上的血痂结了又破,反倒不那么疼了。轮到他喊号子时,他学着李铁匠的样子,把最后一个音拖得老长,引得众人一阵欢笑。“细伢子有出息!”李铁匠哈哈大笑,笑容里满是鼓励和赞许。夯声惊动了江里的鱼,扑通一声跃出水面,在夕阳下闪着银光,仿佛也在为这热火朝天的劳作欢呼喝彩。
  日头偏西时,新夯的江堤已泛着青光,踩上去像石头一样硬。仓库的地基也被夯得平展展的,如一面明亮的镜子,映照着人们辛勤的汗水。男人们收拾工具,女人们来叫自家汉子回家吃饭。菊妹子磨蹭到最后,悄悄塞给春伢子一个荷叶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已经化了的薄荷糖,黏糊糊地粘在荷叶上。春伢子含了一块在嘴里,凉丝丝的甜味一直沁到心里,那甜蜜的感觉至今仍让他难以忘怀。
  如今回老家,那道江堤还在,堤上的标语已经模糊不清,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仓库的墙皮斑驳脱落,当年的夯手们,有的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也都弯了腰,岁月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李铁匠前年走了,王老汉的背驼得像张弓,让人不禁感叹时光的无情。春伢子现在在县城中学教书,菊妹子给他生了三个崽,一家人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有时他带着孩子们去江堤上走走,摸着那些早已风化的夯痕,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咚——咚——”的夯声,那声音,如同穿越时空的乐章,在他的心中久久回荡。
  老樟树依然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绿伞,为人们遮风挡雨。树下的青石板上,依稀可见当年歇晌时,夯手们用烟袋划出的道道痕迹,那是他们曾经奋斗过的印记。资江水哗哗地流着,麦浪在远处翻滚,像是在诉说那些被夯进泥土里的岁月。那沉甸甸的夯声里,有着人们使出来的全部力气,有着夯进土里的全部希望。如今这声音虽已远去,却一直在记忆深处回荡,如同大地的心跳,永恒而深沉。
发布日期:2025-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