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兮（四川凉山州）
　　退休后，我随孩子来到成都，居住在四环外一个拥有十二栋高楼，一千一百多住户的小区里。
　　我家楼下有一个小广场，也是一个热闹的场所，打太极的大叔，跳广场舞的大妈，遛娃的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或早或晚，都喜欢聚在这里活动。广场旁边的绿化地带，有青青的草，高高的树，一个翘角飞檐的凉亭，中间还有一个人工打造的池塘——景观而已，没得好大，也没得好深。把它叫池塘总觉得有点夸大其词，但大家都这样称呼它，我也只好从众了。为了锁得住水，保证地下车库不因渗水受到影响，池塘的底子和四周都用水泥沙石做了固化处理，还仿照大自然的样子嵌上一些粗粝的大石头。水下的泥层，想来也没得好厚。水里没有鱼虾，也没有自然生长的植物，虽然人工栽种了一些，却长得不好，东一苗西一苗的又瘦又黄。落叶掉进水里，或掉在岸上又被风吹进水里，越积越多，多到快要看不见水的时候，小区物管就派人打捞。但一年四季，仿佛总也捞不干净。因为经常有小孩在池塘边鼓捣，所以水质浑浊，仿佛难得有清亮的时候。
　　一座小桥跨过池塘，S形地左扭右扭，极富动感，当然也极富美感。为抄近路，人们都从桥上经过。上班时段，桥上行人行色匆匆。前不久一天晚上，我去看望一位住院的朋友，十二点过打车转来，走到小桥上的时候，池塘里冷不丁呱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懵了片刻，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惊奇地发现，我听到了青蛙的叫声。那声音短促劲爆，粗犷洪亮，仿佛是憋足了劲从嗓子眼里迸出来的，还带着池塘里微微的回响。那撼人的力量，远不是躲在草丛里给嘎给嘎低声鸣叫的青蛙能比的。
　　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蛙鸣声了。我慢慢走过小桥，走到岸边的凉亭里，坐下来，静静地等待着这种久违的声音再次响起。可等了好半天，除了行人经过时急促的脚步声，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带着遗憾起身离开，回到家里，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马路上车辆开过时哗哗哗的响声和汽车喇叭刺耳的尖叫声，以及不远处建筑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隔着窗玻璃一浪接一浪朝我袭来。这些经过多少煎熬才勉强适应的都市里的噪音，再一次龇牙咧嘴地簇拥着我，令人窒息。
　　我干脆又下楼去，再一次走进凉亭，再一次静静地等着。坚信某个时刻，池塘里一定会呱地一声。可等了好久好久，还是啥也没有听到。难道池塘里没有青蛙，难道是我听错了？可我对它们那么熟悉，怎么会听错呢？于是就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的青蛙们。
　　在那个叫彭家沟的小山村里，每年过完春节，乍暖还寒的时候，梅花开了，柳树发芽了。一转眼，桃花也开了，李花和梨花也开了。油菜花铺就一地金黄，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房前的冬水田里，青蛙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苏醒过来，展开胳膊大腿平躺在飘着青苔的水面上。它们鼓着白亮的气泡，一收一放呱嗒呱嗒地鸣叫，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经久不息。
　　那么多的青蛙聚在一起，合唱团似的。但我们小时候坐在田埂边看着它们，总以为它们是在集体吵架，吵着吵着看见一只爬到了另一只的背上，就以为它们快要打架了，赶忙挖一团稀泥抛过去驱赶它们。
　　等满沟的水田全都插上秧，青蛙们也不再集体吵闹或大合唱了，各自分散在秧田里。我们从田埂上走过，它们就恶作剧似的，突然呱地一声吓你一跳。这时候的叫声，跟我听到的小区池塘里的一模一样：短促劲爆，粗犷洪亮。
　　哎！一声蛙鸣，打开我尘封的记忆，搅动了我的乡愁，让我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