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四川）
　　深冬的早晨，天灰蒙蒙的，树上所剩不多的树叶孤独地在风中摇曳，大地像一幅毫无生气的铅笔画。风肆虐扫过人脸，人们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又缩。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晨，我走在学校的路上，忽然想起那个同样寒冷的早晨，想起了谢老师……
　　谢老师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他中等身材，人很瘦小，一张黑里泛黄的脸上难得见到一丝笑容，常年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好像从来都没换洗过，走路总是很匆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谢老师很敬业，讲课一丝不苟。一个内容翻来覆去讲很多遍，生怕我们听不明白。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是，每次上课他要我们用手指着字，完全把我们当小学生看。每当读到声情并茂，他两眼放光，头左右晃动，然后向后仰去。同学们也跟着他摇头晃脑，整个课堂像麦浪起伏，让人忍俊不禁。
　　有一天，谢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有几个平时特别调皮的学生趁机在下面玩纸飞机。只听见“嗖”的一声，一只纸飞机应声落在讲台前不远处。同学们吓坏了。教师里突然安静下来。谢老师转过身，用犀利的目光盯着那个同学说：“请你站起来！”那个同学心存侥幸，纹丝不动。谢老师一连说了好几遍，他还是稳坐钓鱼台。最后，谢老师上前把那个同学从座位上请了起来，其他几个只好乖乖站出来。他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说：“我们继续上课。”奇怪的是，那堂课谢老师的声音异常柔和，他讲得很慢，很深情。也许我们为自己平时不听话很内疚，那堂课听得格外专注。
　　有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谢老师的看法。
　　那时，琼瑶小说风靡校园，可以说是“一书难求”。我好说歹说，才从同学那里借到书，但她的条件是只能看一天。拿到书，我抑制不住狂跳的心，在回家的路上贪婪地看起来。我看得很专注，不料一脚踩到田里去了。回到家，母亲看我浑身湿漉漉的样子，把我一顿责怪。吃完晚饭，我便躲在蚊帐里如饥似渴地看起来。不知看了多久，煤油灯瞬间熄了，我懊丧地合上书，揉了揉惺忪的眼躺下。
　　第二天上课时，望着满是裂缝的课桌，我心里一阵窃喜，这可是偷读的好机会！我迫不及待地把书放在两腿上，借着课桌的裂缝看起来。说实话，刚开始我很胆怯，生怕被谢老师发现。于是我故意把头扬得高高的，用手撑着头，俨然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眼睛却瞟着下面。偷读让我既紧张又兴奋，心里咚咚地像敲小鼓。要命的是两个腿肚直打颤，好几次书险些从腿上滑落。我一边斜眼瞅谢老师，一边愉快地偷读。一节课很快过去，谢老师讲的什么我一句都不记得。第一节课平安无事，我决定铤而走险，继续在课堂上看小说。
　　我照例把书放在腿上，眼睛一会儿盯着黑板，一会儿瞟着桌下。我正看得起劲，突然听到同学们哄堂大笑。我慌忙抬起头，正好碰到谢老师严厉的目光。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完了，书没收不说，还得请家长和写检讨。要知道，那时我们生活很窘迫，家里根本没闲钱给我们买课外书。我不敢往下想，低着头，脸涨得通红。谢老师走到我面前，轻声对我说：“把书给我。认真听课，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如履薄冰似的来到谢老师办公室。他看了我一眼说：“读课外书可以，但不能在课堂上读。”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说：“读书要加选择，你是学生，怎么能看言情方面的书？”我羞得赶紧低下了头。突然，他看了看窗外，笑着说：“你很聪明！但是聪明要用在学习上。第一节课我就发现你在看课外书，可惜你看得太入迷，完全没在意我的目光。”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声说了句：“谢老师，对不起，下次不敢了。”他盯着我的脸说道：“不过，你再聪明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说完，仰起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我跟着他讪讪地笑起来。他把书还给我，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学习，不然将来可要后悔啊！”
　　初三那年，谢老师病了。课堂上，我发现他脸色晦暗，嘴唇发紫，比以前憔悴很多。有时他悄悄用手按住右下腹部，脸色苍白。一会儿，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讲课。他讲得还是那么认真，脸上波澜不惊，一直坚持到下课。可惜那时我们不知道他得了重症，也体会不到他冷峻的外表下，承受了很多难以承受的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我心里还隐隐作痛。有一天，谢老师正在讲课，突然口吐鲜血，晕倒在地。老师们连忙把他送往医院，他不得离开他热爱的讲台，他热爱的学生。
　　谢老师去世是在冬天。那天早上，天空布满阴云，风呼呼地吹着，落叶和灰尘漫天飞舞，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天地间一片阴森。谢老师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气若游丝。他眼睛努力地睁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病房的大门，像在等待什么，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当校长领着我们匆匆赶到时，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和亮光。眨眼间，那亮光倏地熄灭，他头一歪，安详地走了。我们都恸哭起来，在场的医生也眼泪汪汪，唏嘘不已：“我们见过太多老师的离去，没见像他这样对教育执着的人！”
　　都说老师是蜡烛，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我要说，谢老师是一束光，永远温暖明亮。他像天边的星星，照亮我前行的路。谢老师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一到冬天，我就会想起他，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