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伦（四川成都）
　　木棉花开的三月，老山之行遂了我多年的心愿。
　　清晨，车从文山市出发，向老山驶进。途中拜谒了麻栗坡烈士陵园。从入口处，沿石阶而上，在山腰革命烈士纪念塔前，我们献上鲜花，静默哀思。纪念塔高32米，正面是毛泽东给人民英雄纪念碑题词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个金色大字，背面是邓小平手写体“为保卫祖国边疆英勇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右边碑上是老山、八里河东山、扣林山作战的介绍，左边碑上记载着烈士的英雄事迹。纪念塔周围的山坡上按牺牲时间先后顺序，自下而上安葬着来自全国19个省市、19个民族978名烈士的忠骨。每冢墓碑上刻有烈士生平，几乎都镶嵌有生前的照片。忽地，想起在文山工作的小老乡昨晚给我们讲的这样一件事情来。老家县上有13位烈士长眠于麻栗坡，前些年他给家乡政府领导去信说，不能让九泉下的这些“忠魂”成为“孤魂”，请求组织烈士们的父母或者家属前来看看他们为国捐躯的儿子和亲人。不久，这个请求得到落实。他说，每当想起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扶着儿子的坟头撕心裂肺哭泣的场景就忍不住泪盈满目。是啊，在这无声的地方，任何有声的语言也许都是多余的！这里每一座坟茔无不隐藏着动人心魄的故事，每一个故事无不牵动千万颗赤诚的心。三千壮士成雄鬼，十万旌旗奏凯回；清明白发断肠处，绿满春山啼子规。此情此境，这诗句于我有了更为新深的理解。
　　从陵园出来，天阴了起来，下起了小雨，心情重沉沉的，多了些肝肠寸断的滋味。
　　车继续在蜿蜒的山中水泥公路上向着天保方向下行，行至静水河谷，便在山谷之间向老山上行。山上植被茂密翠绿，山腰不时可见到黛瓦白墙颇有民族特色的楼房。虽是山中公路，但路面平整宽阔，全是硬化了的水泥路，一直通向老山。到老山山门，已近午后三时。进到山门，经老山戍边英雄连哨卡同意，沿着公路步行去向主峰下的军营。
　　在戍边英雄连一名战士的引导下，我们登上主峰。一路上他讲解了主峰周围的战壕、坑道、猫儿洞、指挥所、观察所、避弹坑等遗址的历史和主峰碑的寓意。在瞭望塔上从东西南北的方位介绍老山战略地位的极不寻常，尽管已是午后晚些时分，但是山中云雾弥漫，雾海围着主峰，很难看清楚四周及远方的境况。下山的时候，他问我们，上主峰坑道里有多少步台阶和对“老山‘三不怕’精神”怎样理解？我们自然难以回答准确。随即他作了解答，坑道里共有223步台阶。1984年4月28日，收复老山主峰，副连长张大权两次负伤仍然坚持指挥战斗，第一个把红旗插上主峰，才倒在血泊之中，这场战斗共牺牲了223人，这223步台阶是纪念收复主峰而牺牲的223位烈士。“不怕苦，不怕死，不怕亏”的“老山‘三不怕’精神”，是说老山军人战前勤苦训练不怕吃苦，上战场冲锋陷阵不怕牺牲，战后不计较个人得失，不怕吃亏。老山的胜利之路，是用老山军人的鲜血和生命铺就，就连战壕、坑道壁上的苔藓都是殷红血色的。“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捧热土一缕魂”，老山给予了多么悲壮而生动的诠释啊！
　　从主峰上下来，与戍边英雄连的指导员话别，天色已近傍晚。上车原路向文山返回时，同行的L兄说，当年他参加老山守备作战，所在连的驻地就在船头村附近，想上那里看看。车在导航引导下前行，走走停停，最后在当地一位老乡的确证下，我们下车沿着公路向山腰走去。途中遇见几位年轻的军人，扛着包袱走进山腰的山洞。原来是营房在改造升级，他们要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说明来意，征得同意，我们走进山洞。这是当年的团指挥所，从洞的一端进去，另一端出来，约有五百余米。睹物思之，感动与敬仰萦于胸怀。走出山洞时，L兄说，他们连部就在山洞出口的山坡下。快四十年了，时过境迁，已物是人非了。当年那些被炮火烧得光秃的树干，被炸翻裸露的焦土，如今早已消失不见了，满眼是葱郁的丛林和山丘上边民们种植的香蕉树，一切都恢复成了原生态，好像这里不曾发生过硝烟烈火和山崩地裂的炙烤与轰炸。
　　上车后，L兄给我们讲起他从军的经历。上世纪八四年冬季征兵的时候，他看着哥哥去报名参军，也就悄悄跟着去了，结果，弟兄俩体检都合了格。那年，他和哥哥顺利参军了。坐汽车到坐火车，再到坐汽车，头晕得不行。一路上，哥哥抱着他，他头一直枕着哥哥的肩膀前往西安的新兵驻地。新兵集中训练时兄弟俩分开了，他特别想哥哥。有一天突然看见了哥哥，兄弟俩相拥着哭了一场。原来兄弟俩近在咫尺，只是不在同一连队训练，纪律要求不能随便走动。不久，兄弟俩随部队便上了老山前线。在老山，开始哥哥分在卫生队，得知他分到了侦察连，哥哥找到首长，申请要与他在一个连队，以便在执行任务时好照应年少的弟弟。其实，哥哥也仅大他不过两岁。
　　我问L兄要上前线，心里怕不？“咋不怕呢！”他说。上战场前，每个人都要照张照片，写好遗书，和自己的东西一起统一寄存在连部，以备不测。上了战场，“怕”就没有了，有的是勇敢。两弟兄同一个连队同在前线参战的事迹，当年军报还作了特别报道，每逢首长来前线视察，部队文工团来战场慰问演出，兄弟俩都会安排坐在前排，真有不一般的荣誉感。在老山前线的日子，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然而，恰逢战时，兄弟俩只能面向家的方向流着眼泪，跪拜于父亲。跪拜的那一刻，深深地感触到，什么是忠孝难以两全。讲到这里，他语有哽咽，眼里已闪动着泪花。
　　车内寂静得出奇，在我储备的历史知识里，检索着从古到今中外战争的那些史实，要免于战争给人民、民族和国家带来的痛苦和灾难，惟有国家有足够强大的硬实力和软实力。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下，“地球村”里，拥有强大的硬实力软实力或许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尤显必要与重要。
　　不知不觉，车已到了文山高速收费站的出口。此时，群山环抱中的文山市，已是万家灯火，灿若星河。